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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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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机村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离开才两三年的工作组又进驻到机村,来提高粮食产量。工作组是大地正从冰冻中融化的时候来到的。那时,村子里那些刚刚解了冻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弄脏了工作组干部的鞋和裤腿。他们一边在火上烤被泥泞弄湿的鞋,一边召集高级社的村干部们来开会。工作组提出当年粮食产量要翻一番。这把高级社的社长和副社长都吓坏了。

    社长说,上天不会让地里长出这么多粮食的。

    工作组说,人定胜天,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长说,种庄稼不是打仗,武器没有用处的。

    最后,社长和副社长都被说服了。他们和工作组一起想出了一个办法,多上肥料。每户人家的牛栏和猪圈都被铲除得一干二净。工作组说,这是一举两得。地得到肥料,爱国卫生运动也同时开展起来了。机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时期与粪便为伍而不自知,机村人还发现,其实自己也愿意过更干净的生活。村子里的人畜粪没有了,人们又上山去,把森林里的腐殖土背下山来,铺在地里。

    当雪线一天一天往高处退去,退过了阔叶树的林带,又退过了针叶树的林带,徘徊在高山草甸时,播种季节来到。种子播下不久,树林返青,先是柳树和杨树,然后是桦树和花楸。等到几场春雨下来,黑土地里就浮现出一层隐约的翠绿。那是麦苗出土了。当庄稼绿成一片的时候,布谷鸟叫了,除草时节来到。那时,大家都觉得,粮食产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看看那些麦苗吧,因为地里上足了肥料,麦苗绿得那么深,像是某种绿宝石的颜色。到了夏天,麦苗抽穗时,每一个穗子都前所未有地硕大。人们都欢欣鼓舞,相信一个产量翻一番的收获季就会到来了。可是,社长还是忧心忡忡,他说,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么呢?

    机村人因此说这个社长真是个苦命人,该高兴时都不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想让社长高兴起来,因此都开玩笑说,我们一定要让牛和猪多拉屎,我们也一定要多拉屎,不让社长操心明年没有肥料。工作组说,农家肥没有了,有化肥,大工厂生产的化学肥料。

    大家一面议论工厂制造的肥料该是什么样子,一面等待庄稼熟黄。可是,这些长得分外茁壮的庄稼还在拼命生长,不肯熟黄。后来人们回忆说,那一年的庄稼呵,真是长疯了。疯了一样地长,就是不肯熟黄。那些老农民就跟社长一样地忧心忡忡了。庄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间就要下霜了。霜冻会使没有成熟的庄稼颗粒无收。这样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发生了。连续三个夜晚的霜下下来,地里还在灌浆不止的麦子都冻坏了。

    那一年,机村有史以来长得最茁壮的庄稼几乎绝收,上面却要按年初上报产量翻番的计划征收公粮。

    社长扳着指头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机村人家家户户都要断粮,也要跟传说中的内地一样饿死人了。

    算过这个账,社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第二件事,阿妈斯烱的哥哥回来了。

    他一出现在家里,斯烱就抱着他身子猛烈摇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斯烱她哥哥虚弱地说,山上?我什么时候在山上?我被关起来了。

    原来,这个烧火和尚并没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整顿寺庙工作组的一个人给他和另几个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县里去。他说,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组的人和颜悦色,说,去吧,送了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刚刚露出黎明光色时离开寺院的。

    他怀里揣了工作组员给他的信,肩着一个褡裢,往县城而去。褡裢一头装着被褥,一头装了一口锅,一把壶,两只碗,这是他在庙里生活的全部家当。走出好几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庙已不可见,只可见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庙后面的山上。

    到县政府,传达室的人接过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说,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问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铐了。他还声辩,工作组让我来送信的。公安说,信上说,这个人到了就把他关起来!

    我没有犯法。

    犯没犯法,写信送你来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跟好些人一同关在一个大房子里。后来,一起的人都处理了,有了各自的结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阵,无罪释放的。就剩他一个人了,始终没有人来看他。看管人的也松懈起来。一个晚上,电闪雷鸣之时,他从窗户上探出头去,没有人喊回去,没有手电光闪过来。他从窗口上跳出去,也没听到人拉动枪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二天,他还在县城里晃荡了一天,也没有人来抓他。于是,黄昏时分,他就出了县城,往机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进家门,妹妹斯烱就哭喊着摇晃着他,工作组让我到山上找你,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为什么现在又自己跑出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组在找你,你到工作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组去。他想,人家又没叫他,自己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组住的那座房子门前徘徊。

    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层三层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层。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这座房子为两兄弟所有,他们共同娶一个老婆。工作组在村里作了很多调查研究,也弄不清楚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这两兄弟和他们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个。本来只有一顶地主的帽子,因为弄不清这三个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从上面再申请了两顶帽子,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早在1954年,三个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这座房子。一层建了供销社,二层三层就成了工作组来村里时的临时住地。

    斯烱的哥哥在工作组驻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时间,看到一个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着激昂的乐曲。看见一个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到溪边洗菜。那姑娘唱着歌,蹦蹦跳跳的,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烱就是干这个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学校。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他伤心得泪水迷离。他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了。早年进庙,落发,披上紫红袈裟,废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称做法海。但这个连老爹都没有的穷孩子,没能投在名僧门下去学去修行,因没有钱财供养上师,只能成为杂役僧,换取衣食,是为烧火和尚。听来一些经文,也都一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变得懦弱,而且有些迟钝了。现在,他却悲从中来,任由情绪控制了。天黑下来,这是八月了,楼上飘下来烹煮蘑菇的香味。

    这个季节,不是羊肚菌的时光了。

    这时是从青㭎林里来的松茸登场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松茸这个名字。那时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类,都笼而统之称为蘑菇。最多为了品种的区分,把生在青㭎林中的蘑菇叫做青㭎蘑菇,把生在杉树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树蘑菇。

    楼上在用红烧猪肉罐头烧这种蘑菇。香味飘到楼下,楼下那个没人理会的法海和尚却因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际泪水迷离。

    第三件事,斯烱在这一年生了一个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学校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她有机会重复她阿妈的命运,离开机村走了一遭,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来一个孩子。一个野种。

    和尚法海收了泪,回到家中,对妹妹说,没人来理我。

    斯烱正在给孩子喂奶,便拍着孩子的脑袋说,舅舅回来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头,咧开嘴笑,并发出模糊的音节,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撞击胸腔。

    斯烱说,和尚舅舅,给侄儿取一个名字吧。

    法海就说,我亲爱的侄儿还没有名字吗?

    斯烱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过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开的酥油蘸了,点在婴儿额上,说,你叫胆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脚蹬开树丛间的青㭎树边缘带着尖齿的浮叶,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斯烱不顾被树叶上的尖齿扎痛的双手,笑了,说,蘑菇在开会呢。

    斯烱从这群蘑菇中采了十几只样子漂亮,还没有把菌伞撑开的,带下山来。

    经过工作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墙头上。一个队员从窗口望见了。说,乡亲,谢谢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们真的把她看成一个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们叫她斯烱,更不会为了几只蘑菇就客气地说谢谢。是啊,穿回来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叫阿妈改成小裤子小褂子,穿在儿子身上了。

    斯烱对楼上说,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儿子取了名字,叫胆巴。

    那个人听了她的话,扬扬手,从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楼上当年把她名字写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刘元萱的工作组长正在问,刚才斯烱在说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来。

    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他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烱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的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斯烱问,现在吗?

    随时。

    法海和尚来了。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了,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上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做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

    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里,除了背火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烱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烱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个上师一样说,也许一个什么都得吃点的时候到来了。

    1961年,1962年,后来机村人回忆说,那时我们的胃里装下了山野里多少东西啊!原来山里有这么多东西是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呀。栎树籽、珠芽蓼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那也是机村人开始认识各种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还有种分岔很多却没有菌伞的蘑菇,人们替它起个名字叫扫把菌,后来,刘元萱组长说,不用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树,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组和从内地的汉人地方出来逃荒的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这些东西。

    工作组略过不说。那个逃荒回来的人是吴掌柜,他当年是机村东头那条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们一家人就回内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赶着羊群,经过人们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铺就的荒废小街。那百十米长的街道上,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羊群走过去,碰折了牛耳大黄和牛蒡,散发出一种酸酸的味道。街两边早年的店铺顶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烱当年帮工时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了。这荒凉的废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荡。法海口里念动咒语,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赶着羊群再次经过这个废弃的街道时,他仿佛看见,某一座房顶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蓝烟。他耸耸鼻子,闻到了烟的味道,是湿柴燃烧的浑浊的味道。他心惊肉跳地催动羊群快速通过了那条街道。

    晚上,斯烱煮了一大锅汤,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饭碗,法海开口了。我看见了奇怪的事,说出来怕人说我宣传封建迷信。

    斯烱说,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妈。

    法海才说,我碰到鬼了。

    斯烱没说什么,只看了阿妈一眼。阿妈也不以为怪。

    他说,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还在破窗户下晾晒了野菜和蘑菇。

    斯烱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说,我看到你以前写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呢。

    斯烱沉下脸来,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一个鬼写下的。

    连着下了几天雨。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水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烱正在屋里跟阿妈说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沤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烱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㭎和蘑菇都沤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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