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中文网 > 蘑菇圈 > 蘑菇圈(六)

蘑菇圈(六)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九幽中文网 www.jyzw.net,最快更新蘑菇圈最新章节!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动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上进入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去,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烱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以,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已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烱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烱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灵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床上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了。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在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子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床上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女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驰,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烱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烱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哩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烱,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烱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组长的表情又变回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烱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烱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烱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烱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烱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烱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得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下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烱笑了。

    斯烱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烱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烱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烱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我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了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烱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烱走出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白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烱的脸。然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烱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烱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烱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烱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斯烱不知道这一觉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眼醒来时,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晚上。她一睁眼,站在床前的儿子就跑开了,喊道,阿妈醒了,舅舅,阿妈醒了!

    法海赶紧过来,告诉她,工作组长要见你,原先的那个刘组长。

    斯烱梳头洗脸,完了,却坐下来喝茶。

    法海很吃惊,你不去见工作组吗?

    斯烱说,你想去,就替我去吧。

    我去了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你就说,我家斯烱想离他们远一点。

    法海后来真把这话对刘元萱组长说了。某天,他赶羊上山时,恢复了工作组长身分到的刘元萱出现在路口上,他说,怎么,我不是叫你转告你妹,我有事情要跟她交待吗?

    法海说,我家斯烱说,你们工作组请离她远一点。

    刘组长吃了一惊,我没有听错吧?她真这么说了?

    佛祖在上,她真这么说了。

    刘元萱重新当上组长,一改很久以来的倒霉样,重又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所以,他大度地说,她是让那个女人弄害怕了,今天不来,明天会来的。

    但斯烱始终没有在工作组面前出现,甚至在村中行走时,也故意不经过工作组所在的那座楼房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机村经历了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旱。天上久不下雨,村里引水灌溉的溪流也干涸了。溪流干涸,是机村人闻所未闻的事情,可这不可思议的情形就是出现了。道理也简单,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的工人几乎砍伐殆尽,剩下的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那天,斯烱去泉边背水。在干旱弄得庄稼枯萎、土地冒烟的时候,这片藏在林子里,从几棵老柏树下汩汩而出的清泉使得这一小方天地湿润而清凉。斯烱把水桶放在台子上,躬身一瓢瓢把清冽的泉水舀进桶里。她动作很轻,不想弄乱了那一氹水中倒映着的树影与蓝天。她突然感到害怕,饥荒又要降临这个山村了吗?而且,这一回,不止是地里庄稼欠收,大地失去了水的滋养,野菜,特别是喜欢潮润的蘑菇也难以生长。这时的斯烱作出一个决定,她要去用水浇灌她的蘑菇圈,让蘑菇生长。

    但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从泉眼到林子中她的蘑菇圈,没有成形的路,等她满头大汗到达目的地,泉水早就从没有盖的背水桶中泼洒殆尽了。

    斯烱央告木匠为她的背水桶加一个盖子。木匠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呀呀呀,斯烱啊!从古到今,谁见过背水桶加过盖子啊!我可不敢乱了祖传的规矩。不久,斯烱要替背水桶加盖的消息,成为一个笑话在村里迅速流传。

    有些人甚至在斯烱背水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问,斯烱不会背水了吗?斯烱会因为背水桶没有盖子,把水都泼洒到路上吗?

    几天后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尘土味道,有人拦住斯烱又提起要给背水桶加盖子的话,以博大家一笑。这回,斯烱停下了脚步,她说,我是要给背水桶加上盖子呢,我怕有一天,水还没有背回家,就都被太阳晒干了。

    那些年,人心变坏了,人们总是去取笑比自己更无助的人。所以,斯烱这样的人总是成为村人们笑话的对象。但是这一天,当斯烱说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再也发不出笑声。说完这句话,斯烱背着水走过那些可怜人,留下这些呈口舌之快的人在那里回味她这句话,想想自己的生活,为她这句话感到害怕。

    时间回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是机村的土司时代。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他们知道,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像斯烱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恶的女巫。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土司时代,斯烱会被土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而从人间消失。今天,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

    那一天,工作组刚收到气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一、限于条件,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二、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有降水。

    这边正一筹莫展,村民们又报告来斯烱说的话。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

    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长的刘元萱这回却很冷静,他说,跟土司时代一样,宣布她是女巫,赶到河里淹死,天上就会下雨吗?

    说完,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河边就在村庄下方,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但没有提灌设备,水上不到高处。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水引来浇灌土地。这个时候,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算上这一回,他已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却没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眼。进到那圈围着泉眼的柏树丛中后,地面潮湿了,空中也弥漫着水气。

    刘元萱在这里碰见了斯烱。

    斯烱刚刚盛满了水桶,正用东西封住没盖的桶口。她用来封闭桶口的是一张已经被水泡软的羊皮。她正用那羊皮盖住了桶口后,又用细绳紧紧地扎住,拴牢。刘元萱组长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她惊叫一声从水桶旁跳开了。

    还是刘组长伸手扶住了水桶,说,这样子水就不会被太阳晒干了?

    斯烱捂住胸口,出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刘组长放缓了声音,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斯烱闷在那里,勾着头一言不发。

    刘组长又说,你不要害怕,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有人追着你问问题了。

    斯烱突然抬头,说,都是可怜的女人,我不怕她,我喜欢她。

    刘组长不高兴了,她连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知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女人都不会再回来,我又是工作组长了。他见斯烱又不说话了,便拨弄着蒙在水桶上的羊皮,前些年缺粮,你存野菜,存蘑菇,今年天不下雨了,你老来背水,是要在家里存满水吗?

    斯烱提高了嗓门,你不是爱吃各种蘑菇吗?天旱得连林子里的蘑菇都长不出来了。

    刘元萱换了组长的口吻,困难总是会过去的,你要对党有信心。

    这些日子,斯烱觉得自己开始在明明白白活着了,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让全村人情感激荡的话。可眼下,又被这个人的话弄糊涂了,天下不下雨,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跟信心有什么关系?

    说这种话的人真是可恨的人,但斯烱早就决定不恨什么人了。一个没有当成干部的女人,一个儿子没有父亲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那她在这个世上真就没有活路了。

    刘组长又说,你也是苦出身,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嘛。

    斯烱背上了水桶,直起身,说,我不会来找你的。然后,就转上了山道。

    刘组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摇摇头,释然一笑,转身便把围着泉眼下方挡着的木头挡板拔了,把那一氹水放得一干二净,为的是看清楚泉眼出水处有多大的流量。他看清楚了,不过是筷子粗细的三四股水从石头缝中涌出。他本来打算要开一条水渠,把泉水引去浇灌庄稼,但这水量也太小了,不等流到地里,真就像斯烱说的,不等流到地里就被太阳晒干了。

    这回,轮到失望至极的刘组长垂头坐在了泉眼边。

    而此时的斯烱正背着水桶往山上爬。山坡陡峭难行,但她很喜欢听到背上桶里水翻腾激荡时发出的好听的声音。她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在心里排列这个世界上好听的声音,排在第一的就是水波的激荡声。一只鸟停在树枝上叫个不停,她抬起头来,说,你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声音。这几天,那只画眉鸟跟她已经很熟悉了。每天都飞到这丛柳树上来等她。她知道,转过这个柳丛,就是那群栎树包围着的蘑菇圈了。这鸟它是来等水喝的。

本站推荐:首长红人默读国民老公带回家惹火999次:乔爷,坏![综]金木重生邪王追妻:废材逆天小姐一号红人豪婿斗罗大陆续集之史莱克七怪成神之路蓝峰狂龙

蘑菇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九幽中文网只为原作者阿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来并收藏蘑菇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