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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草木残生颅铸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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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在有个同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既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一翻,每一页上都写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恶一颠动,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带,于他珲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发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则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个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个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在江湖见到一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人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谷草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她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的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热,跟着脸上也热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这脸色苍白、纤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乔萧放回的难民。有人好叫分结伴同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顾自的行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我是一头牛、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妈妈这两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低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刷地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拉着绳圈的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却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埔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是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靡从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有下趣连叫好,说道:“让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兵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索,纵马一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个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他上去,赵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语,但见她手指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国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高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下冲下,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圈,套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离地约有三尺。这一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倒有**个撞死,就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日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暗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突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拼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了。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捕着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脚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契丹兵放开他。游坦之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来,却是满身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头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箭射中了一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身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后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脸。游坦之伤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没法可驰,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刀,只突然拨刀出鞘,一刀从他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迟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这一场惊险,觉得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我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时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生气、瞒得过今日,必瞒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时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分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什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一阵。两个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乱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使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你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但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赤,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粘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死没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上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渍烂,脱去皮肉,变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渍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卒祷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她秀丽的颜容,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那铁匠侧过头来,瞧仆他脸,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在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正是给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了来,点了点头脸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钳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和那半圆铁罩那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的几句。三个契丹人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处。又有同两个契丹人来相肋,用力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哪里不这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半圆形的铁罩镶成的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个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底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孔,正是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队长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来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模样,忍不住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容满脸,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悦耳的话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情的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开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别?”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斗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侍候的室里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此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地声音这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紧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年,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成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上都受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给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峰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杀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待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拉,将你的左臂拉下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坦克答应,带他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而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个雄狮般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虽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这狮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狮了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胸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头也不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长相也没什么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试了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吧!”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话的,将铁脑袋去试试气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工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刷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刷刷刷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底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他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了,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算了。将你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一跳,退开两步,朝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退后两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听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得滋滋声响,狮牙磨擦铁罩。游坦之早闭上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子口中,跟着后脑我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踢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伤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时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剧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也巨响,吃一惊,张口放开的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人兵本想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好求肋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看我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以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但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头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齿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没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斩斗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也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为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分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人的无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铁面人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硬壳剥去,瞧它没了壳还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头,想像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阿紫,你什么老是喜欢干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喜欢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会连接天不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你说笑解闷吧!”阿紫气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恶毒姑娘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以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声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画如神么?这正明你对不够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偏偏罗里罗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字,心在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记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到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名饶,她便又找到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错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勹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这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起头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存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六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这才应道:“是,姑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丽,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张张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格格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游提这应道:“是!”跟在她马上。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崽懦弱,随着她决无豁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人跃下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凉,转入一入阴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跃下马来,命游坦这牵着马,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得二人股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不得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也一个小小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香料。她从每一块香上捏了少许,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中虽受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他自己能永远的这秀陪着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大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一个小瘤,写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身游向木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紧紧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牵着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后,寻思:“她这口小木鼎古怪得紧,但多半还是因烧起香料,才引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写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末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迅速游动。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拨出短刀,斩去公鸡的尖嘴和脚爪,投入瓦瓮。那条大蜈蚣跃上公鸡头,吮吸鸡血,不久大公鸡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渐渐肿大,红头便是如欲滴出血来。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公,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蜈蚣功吗?”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料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骗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到瓦瓮中去,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得几口,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鸡便即毙死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一沉,问道:“怎么啦,你不原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还是公鸡?”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道:“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公鸡,怎会死?你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你会粉身碎身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史见她红红唇下垂,颇有轻蔑从姑娘之意,登时乱怀念迷,就如着了魔鬼一般,说道:“好,尊从姑娘吩咐便是。”咬紧了牙齿,闭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计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俞般要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有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隐罩上了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那蜈蚣放开了游提之的手指,伏在瓮底不动了。阿紫叫道:“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盖上了鼎盖,过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之坦心道:“这是我的血液,却到她身体之中。原来她是在练蜈蚣毒掌。”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一般,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得历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得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碰撞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般难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书从中翻开。游坦之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伏着只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来,滴在梵文经书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已浸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的弯弯曲曲之间,竟出现一个僧人的图形。这僧人姿式极是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的衣和裤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肤中便渗出血来。他乱擦,突然间一不小,脑袋竟从双腿之穿过了去。他头上套了铁罩,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脚。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上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枯瘦僧人,姿势意然便与自己前有点相似,心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式后,身上麻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却顺畅得多了,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这这么伏在地下,索心依照图中僧人的姿式,连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脚,下颚碰在地下。这么一来,姿式已与图中的僧人一般无二,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理会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时,见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的黄字,弯弯曲曲的形伏诡异,笔划中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这般伏着,甚是疲累,当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袋从双腿间钻地去,双手握足,下颚抵地,只做了这古怪的次式,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觉得无聊起来,便去看那图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两个怪字。看着怪字中的那些小箭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所指的笔划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仅余微痒,再做狡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钏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惊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般远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便算有没有图画,怎地忽然多个古怪的和尚出来?我无竟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尚一般姿式来?这和尚定是菩萨,来救我性命的。”当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用天知竺一种药草浸水绘面,湿时方显,干即隐没,是以阿朱与萧峰都没见到。其图中姿式现致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识得梵文虽不知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面易筋经神功。游坦之奇痒难当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在书页之上,显出了图形。那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瑜伽秘术。他突然做出这个姿式来,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这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即流上书页,那倒确是巧合了。他呆一阵,疲累已极,便躺在地下睡着了。第二日早上刚起岙,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伤:“原来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检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阿紫琏带了游坦之来荒僻之处,仍以神木鼎诱捕毒虫,以鸡血的养过,再吮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二吸血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游坦之每次依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俞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奉师命掳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称异。

    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物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两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大作,颇异寻常。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昆如些异状,更是众所未见。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绕鼎团团转动,这蟒蛇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钻得进木想之中?但闻到香料及木鼎气息,一颗巨头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要一件庞然大物,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意,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怎办?要是蟒蛇将木鼎坏了,岂不糟糕?”

    游坦之乍听到她如些轻语商量的口吻,当真是受宠苦惊,登时勇气大增,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点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曲成团,昂起了头了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浇到了面前。,一到近处,乍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青草遇到,立变枯焦,同时寒乞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的黄线移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下面藏了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子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却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蚕儿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钻入鼎中,有死无手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然爬行如风一霎眼间便爬也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焦痕到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着?

    两人寻一了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没了耐心,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捉了来,否则不用再见我。”说道转身回去,径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也七八里地,暮以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大喜,冲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远。

    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气疾奔,山头尽处,赫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当下不暇细看庙宇,顺着焦线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沿着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吃菜,便可将捉来,走到菜园的篱黎笆之处,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对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分说什么从昆仑山巅山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长辈,不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的人却是是个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极,身材即又矮,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又惊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

    这矮胖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圆圈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煞星。”

    那矮胖和尚骂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煮熟的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矮胖和尚一听,吃一惊,忙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叫:“慧净,慧净,你不去做课,躲那里去啦?”那矮胖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应道:“我在锄菜哪。”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赤锄?快去,快去!做远晚课,再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这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停僦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交到右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胸袋疼痛难,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得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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